本帖最后由 62桃李 于 2012-5-19 11:18 编辑
(续五) 这是父亲与陈作兵最后的告别,一周后,2012年3月22日,父亲去世。 那天凌晨,大约三点钟左右,母亲打电话告诉陈作兵,父亲病危,陷入昏迷,医生问要不要抢救———这样的程序,陈作兵自己也做过许多次,心脏按压起搏(因为晚期肿瘤癌症病人十分虚弱,很容易压断肋骨),切开气管,插进直径超过三厘米的管子,上呼吸机,24小时补液,包括盐水、营养液,消炎药,阵痛药,镇静剂,即使是用最新的抗肿瘤药物,一针剂几千元,也不过是延长一个月或者几个月的生命,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意识似有似无,逐渐多脏器衰竭,有的脑死亡之后,家属依然会让医生继续抢救…… 是否需要紧急抢救?———陈作兵想起在英国进修的第二导师查理,一位德高望重的急诊医疗顾问,他体检时被发现胃部有个肿块,经手术探查,证实是胰腺癌。手术后需要化疗和放疗,该流程可以将患者生存率提高整整3倍———从5%提高至15%(尽管生活质量依然较低下)。查理拒绝了。他第二天就出院回家,自此再也没迈进医院一步。他将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家庭生活上,陈作兵听说他非常快乐。几个月后,查理在家中去世。他没有接受过任何的化疗、放疗。他的保险商也为此省了一大笔钱。 陈作兵当时觉得很有意思,就和英国同事探讨这个事情。有趣的是,有资料显示,有很多医生不爱选择被治疗。尽管他们知道病情将会如何演变、有哪些治疗方案可供选择,他们通常也拥有接受任何治疗的机会及能力———但他们往往选择不。 还有,陈作兵发现,在英国医院里的一些绝症病人,在入院评估后,往往在病历上会有N C P R的标签———这意味着这个病人在危险时候,不要任何抢救措施———也就是说,他们希望人生在终结时,拒绝延长生存几小时或者几天的希望,同时也拒绝了接受伴随着心肺复苏术(C P R )和随之而来的肋骨断裂的结果。 ———活的是质量,而不是几天行尸走肉的生命。死也是有尊严的。这是陈作兵在国外进修的时候一点点的发现。 因此,在电话里,陈作兵告诉母亲,如果父亲万一昏迷了或者呼吸心跳停止了,不要采取积极的抢救措施了,不要打扰他,让他安静地离开吧。 三个多小时后,陈作兵从杭州赶到诸暨市人民医院,父亲已经平静地离去了。 “中西的思想确乎有一点不同。听说中国的孝子们,一到将要‘罪孽深重祸延父母’的时候,就买几斤人参,煎汤灌下去,希望父母多喘几天气,即使半天也好。我的一位教医学的先生却教给我医生的职务道: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但这先生自然是西医。”鲁迅在《父亲的病》中写道,这样矛盾挣扎的心情,几乎是陈作兵曾经真实心情的写照。 陈作兵深深记得,鲁迅在写到父亲去世时的一幕,按照乡俗,亲人去世前一定要尽力叫他回来,“ ‘父亲!!!’我还叫他,一直到他咽了气。我现在还听到那时的自己的这声音,每听到时,就觉得这却是我对于父亲的最大的错处。” 父亲去世后,陈作兵还常常想起鲁迅写到的这一幕,“如果父亲活着,他一定是同意我的。” 父亲交代,他去世之后,不要按照村里的老规矩做道场,几天几夜让邻居都休息不好,惊吓村中的小孩———童年时父亲和伙伴们看到道场,在烟雾缭绕中,道士们垒起十几张八仙桌,站在上面挥动拂尘,烧符念咒,曾十分害怕。做道场本已是逐渐消逝的风俗,但近几年,在陈作兵的老家又逐渐兴盛起来。尤其是那些痛苦离去或者突然去世的人,村民都会在家里支起灵棚,为逝去的灵魂送最后一程。父亲去世后,村长和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位老先生都来到陈作兵家,提到做道场的事,陈作兵遵照父亲的意愿,只说父亲不喜欢,村里的老人反复劝说陈作兵说,你看,邻里一家老人去世,做了三天的道场哩,你不要做五天十天呐? 道场终究是没有为老父亲做,陈作兵和哥哥姐姐一起,在老母亲的操持下,按照老仪式为父亲守灵,也按照父亲的安排,买了厚棺材,将78岁的老父亲的骨灰,葬在了奶奶的旁边。 父亲终究没有吃到自己亲手种下的蔬菜,母亲将他生前种下的苋菜做成梅干菜,还把南瓜子取出来晒干,这些食物陈作兵现在还没有吃完。陈作兵说,如果父亲一直在医院里,现在肯定还活着,身上插着七八根管子,每天消瘦下去,脱发,腹胀,“一定是做不了这么多事的———和他的亲人和朋友一一告别,回到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聊天,种菜———几乎每样想做的事他都做了。” 4月底,陈作兵带着母亲去西安旅游散心———这时候,已经过了父亲的五七,母亲没有按照村里的规矩,把故去的亡人照片摆在党屋,每天上香拜祭,而是放在旁边一间闲置农具的仓库阁楼上,她也从未去过父亲的坟墓,尽管那里离村子很近。母亲极少外出,但这次十分干脆地答应去了去西安。直到兵马俑前,母亲拿出父亲的身份证和父亲的一顶帽子,对着兵马俑喃喃自语。陈作兵悄悄过去一看,母亲说,老头子,你不是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吗,你不是没有到西安吗?你现在好好看看。坐飞机的感觉怎么样啊? 这时候,陈作兵才知道,父亲原来一直都在,母亲一直背着他。
2012年5月3日,杭州本地的《都市快报》将陈作兵写在杭州论坛上的医生手记发表在微博上,这份描写了父亲最后救治过程的日记,仅1610字,很快被转发6000多次。陈作兵陆续开始接到熟人和熟人的朋友的电话,其中既有本院职工,也有外地患者,浙江省领导。那些还正在被肿瘤折磨的患者,从几十岁到近九十高龄,都期望听到最诚实的意见———究竟是在现有情况下继续做放疗化疗药物治疗,还是珍惜最后的时光和亲人相聚? 在陈作兵进修学习的英国格洛斯特郡皇家医院(全民健康服务体系非营利性医院),按照医疗程序,这样重要的决定,首先会由具有多年临床经验的医疗顾问根据治疗进展和病人情况作出评估,然后由两名以上主治大夫作出决定。在打来咨询的电话中,有的患者放疗效果很好,针对这样对治疗很敏感的患者,陈作兵建议继续治疗,那些肿瘤发展速度很快,处于恶性晚期的患者,出于谨慎,陈作兵要看完病情资料再发表意见,“这毕竟是在中国。” 看到陈作兵的医生手记,本院一位身患晚期恶性肿瘤的职工家属已经回家了。同事打电话告诉陈作兵:“谢谢你,你影响了我的决定。”陈作兵说:“我只做了一个儿子该做的事。” 从1994年第一次正式从医,亲眼看到诸暨人民医院12楼跳下的那个肝癌晚期护士长的鲜血,已经18年过去了,陈作兵平静地接受了病魔带给父亲的死亡。即使没有为父亲做道场,陈作兵依然觉得,78岁的父亲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他平静地离开了,有尊严地走了,“父亲如果还能自己决定的话,一定会同意我的决定。”他坐在父亲临走前坐过的那张办公桌前,强忍着泪水和哭泣的冲动。 南都记者马金瑜 发自浙江杭州、诸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