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想不到，拜别谈笑风生的老师才三个多月，她却乘鹤西去。羊城一别，竟成永诀。
去年九月，宗鹰和我到成都开会。离美前给我们在广州三中的高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梁怀德老师打电话，年逾九十的她说：“回广州来吧，我们又几年不见啦！此次不见又不知何年了。”像声声呼喊，敦促著我们。她听力甚佳，越洋电活不受万里时空电流的障碍，就像面对面促膝交谈，对答如流，痛快淋漓。想来，她身体也很好。会后九月中，我们即飞广州。同班老同学阿苗接机后一起直奔老师家。一见面，她高兴万分，笑口吟吟，如沐春风。一定要留我们晚餐。丰盛的地道家乡老火汤和菜肴，阵阵飘香。与她同住的小女一家和保姆与我们三位老学生，齐齐举碗，以汤代酒，恭祝老师身体健康，长福长寿。我说，“老师，您要打破世界记录呀！健康地活到我们回来给您百岁祝寿。”她立即笑答：“好哇！我努力！”语气坚定，自信乐观。大家又是阵阵欢笑。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氛围，记忆犹新，如在昨天，常现眼前。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她敦促我们回广州会面，是不是有某种身体预兆和心灵的预感。起码她想到，此次见面后今后机会难得了。
追忆前尘往事，我与梁老师很有缘分，有一种超越师生的特殊情感。
她是我高中三年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对我的作文精批细改，常常在作文讲评课上拿我的一些段落作典型。有好的推介，也有反面例子。好的我已忘，反面的却记忆犹深，至今不忘。有一次作文要求写一次活动，我写那次深秋时节学校组识我们到岭南大学即今中山大学话动。我描写校园景色，花草树木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老师读了这段文字评说：“已是深秋，何来这景色？”我很不心服。下课后拉著老师，问个究竟。我说，我看见就是这样的一派青绿啊。老师耐心地说，“这是温暖的南方树木终年青绿，但已不是春天的生机勃勃欣欣向荣了。你描绘的是春天景象。”噢！老师一语道破。我领悟了，口服心也服了。我由衷感激老师。
师生情深，冲破隔阂。有一次，我见她独自带著儿子，贸然问道：“梁老师，你儿子的爸爸呢？”她毫不讳言向我诉说，“那是抗战逃难时，他很瘦，越来越瘦，没法看病就医，最后就这样走了。至今我也不知他是什么病。”真是如泣如诉。我很后悔口无遮拦，触及老师心痛。我决不是好奇，只是觉得老师年纪轻轻很可怜。当时我怎样安慰比我们年长十七八年的老师呢，巳如烟消云散一样记不起来了。
但永远难忘师生间这次心灵的沟通。 大概是高二时，一次梁老师对我谈起她的个人生活。她说，“学校总务主任丧偶多年，有小孩不知如何好。他是个很早就参加革命的干部，书没有多读，人品很好。”我知道，老师是佛山梁园才女，岭南大学的毕业生。一个“洋学生”一个“土干部”。当时她的潜台词可能是文化差距之虑吧。她终于与这位罗主任结婚，共同提携孩子们。我们高三快毕业时，他们的大儿子就出生了。她一连生育三个子女。如今个个有出色有成就，家庭和乐，幸福美满。我们每次回国到广州必去探望他们两老。有时临别留些饮茶钱、塞点打的钱。他们说，“我们两人退休金足够用，不必记挂。”可惜罗主任早几年先她而去了，留下她一人终于过了九十大关。
犹记得，高三毕业填报大学志愿，梁老师找我谈活，希望我报考师范院校，将来做一名教师。她说原因有三：一是祖国需要，当时教师特缺；二是我从高一到高三上学期都是初中班的课外辅导员，做得较好，很得同学喜爱；三是我祖父、父亲都是教师，对我不无影响。不过梁老师强调说，“第三点并不重要，只是我考虑的因素罢了。”可见她这个班主任对我了如指掌，关怀备至。后来录取放榜全登在《南方日报》上，果然如老师所愿，我被录进师院语文专业。她比我本人还要高兴。令她更为高兴的是，全校三个毕业班考入清华大学的有6名，我们乙班就有阿苗等5名。阿湘等还考进当时政审和成绩要求极严的北京航空学院（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宗鹰是唯一一名考入北师大中文系，而且是第一志愿。既是班主任也是语文教师的梁老师，春风得意，喜上眉梢。本来颇有名气的她，当时有如此“成就”，更是“身价”百倍了。
我离穗北上读大学和工作二十年后，调任回到阔别的广州。梁老师已调任我家附近的市重点中学广州一中多年了。她把我介绍给学校，人事干部立即亲自到市教育局取了我的档案。此后我与梁老师又多了一份同事关系，而且同教一个年级，一同备课，一同研讨教学教育问题。她又是语文科组长，领导全科老师开展教学工作，进行教学改革。她教龄最长，经验丰富，教学得法，教德祟高，严于律己，为人师表。我默默以她为榜样，虚心请教。她永远是我的良师。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梁老师光荣退休了。其后我也移民美国。她还专门给在旧金山的兄长梁厚甫写信，“我有两位学生，您可否让他们也有机会当你的学生？”
这让我们有机会在旧金山拜会梁厚甫先生并向他请教。十三年后我首次回国，入住宾馆，放下行李，即给老师电话“报到”。旋即我和宗鹰登门拜候。一见面，老师的高兴劲难以笔墨形容。她仍很清瘦，但自豪说身体很好，“无穿无烂”。她的神情心态，仪容语调，依然一点儿没变。我们约请健在的老师和同学们餐宴聚会，梁老师也打的前来。席间我们这群年逾花甲的老学生，在包间里兴高彩烈、得意忘形，争抢“放炮炮”，毫不相让，相互逗趣取乐。梁老师看着听着，任由我们各人自由发挥。间中插话，乐在其中。餐后我们送别她，使劲握手。我故作夸张地唷唷大叫，“你的手还很有力，握得我手痛啦！”她乐得象顽童哈哈大笑。我们目送车子远去消失在车群中。
有时我们寄一些已发表的文章给她，望得到她象四十多年前一样批改，特别希望她评头品足。她都仔细阅读，认真思考。宗鹰每次回到北京等地参加活动时，给她打电话，她都对我们的文章有赞有弹。后来她视力差，铅印字已看不清了，拿著放大镜逐字逐句看。我们结集出书寄赠给她。她喜出望外，十分珍惜，看到学生一点点进步都欣喜万分。我想，这就是作为教师的特有精神财富吧。但毕竟年近九秩视力更差，放大镜已不灵了。我们书中文章，她有时让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保姆读，有时让已上高中的外孙子读。
每次见面或通话，梁老师的精神境界和心情开朗，让我们崇敬折服。我们常想，这精神，这心怀，正是让她“不老”的“青春素”吧。去年十一月，校友们相聚她家中，给她热烈庆贺九十大寿，真是意义深长。可惜我们没能参与。幸好，宗鹰当天在杭州打电话祝贺。几天后，他回到美国，我又隔洋打电话补贺。哪想到那是隔洋传来她最后的话语和笑声。
一月间，梁老师仙逝消息，通过电邮传来，我们万分惊谔痛惜。三个多月前拜见老师，两个多月前的越洋电话，她的话语如在耳边，她的笑容似在眼前。我们无法赶到灵堂送别，幸得广州校友会为我们五四届毕业同学敬献大花圈寄托深沉的哀思和永恒的缅怀。
敬爱的老师，安息吧！您铭记在我们心中。
（2008，2，22）
发表于 2010-11-2 15: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