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佑至 媒体从业者 小时候我经常遭同学欺负——— 偶尔也欺负同学,双方家长事后出面调解矛盾时,很少真正听当事人发言。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大人们一边这样说,一边导演我们亲切握手。表面上我们握手言和,其实心里对这种强权主持的调解结果,当事双方都很不满意。有些同学因此和我结下了长久的怨怼。后来我们忘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而结怨,但敌对情绪却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对不少国人来说,和解和遗忘差不多可以画等号。但这样的想法其实是不对的。弄清事实本身的是非曲直固然烦难,但非如此就不能构建和解的基础。你可以强迫别人忘记发生过的事情,但很难强迫他们内心里真正和解——— 中日民间的观感长期不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中日之间的历史问题,当然不像小学生之间的纠纷那么简单,但某些约定俗成的做法,却并不比孩子们的家长高明。一方面,强调一衣带水的友谊地久天长,另一方面对历史都抱着含糊其辞的态度,企图蒙混过关。在这种不正常的状态下,方正县的官员们为日本拓殖团的死者立碑时固然偷偷摸摸,五位壮士千里奔袭的壮举也算不上光明正大———此中的曲折故事,差不多可以写一本碑剧。 我觉得此事的蹊跷之处并不在立碑或破碑,而在偷偷摸摸。这块碑形制朴素,碑铭文字通顺,立论平和,把事情的原委交待得很清晰,读完后,我对事态的发展很困惑:不知道立碑的人怕在哪里,也不知道破碑的人气从何来。 对日本拓殖团这段历史,史书向来认定是殖民侵略行为,并无异议;二战后,拓殖团的平民集中从方正县遣返,死者甚多,遗孤亦甚多,不少遗孤为中国老百姓收养,成年后有些人又回国寻亲——— 此中故事甚是曲折凄凉,是地方政府为拓殖团死者立碑的背景。有人认为,日本还有人不承认侵华战争,东京的靖国神社里供奉有甲级战犯,中国就不应该有关于拓殖团的纪念物。这就混淆了两种纪念物的性质。 纪念物有两种,一种基于政治,作为图腾存在,目的在于凝聚特定群体的政治认同。还有一种纪念物基于人性和惯例,形制要简单得多,其指向却能够超越政治。战争结束之后,胜者常常立碑纪念,失败的一方只要没有被占领瓜分,也不例外。巴黎市中心伫立着拿破仑建的凯旋门,法国还保留过德国在一战中签署投降书的火车车厢——— 这些都曾经是夸耀战功的政治图腾,但散布在诺曼底的二战军人墓地与此无关。在盟军和德军士兵血战过的战场上,他们的墓碑交错分布,共同见证了一场人类悲剧———60多年过去了,据我所知,还没有人带着榔头去朝敌国军人的墓碑泼油漆。这当然和交战双方政治家后来实事求是的表现有关。如果政治家没有勇气面对过去,面对真相,就不可能指望国民有清明的理智,能够与别的国家友好相处,那些敦睦修好的话,说了也是白搭。 西谚云,读史使人明智。反过来说,如果历史没学好,就可能变成糊涂蛋。仅从制式和碑铭看,方正县为日本拓殖团死者所立石碑,都颇为得体,本来可以成为悲剧的见证,而不是悲剧本身。但照报纸上的说法,方正县只是打了一张感情牌——— 这块碑其实只是诱饵,目的是吸引死者的后代来此地投资,所以一旦引起争议,主事者绝没有坚持的勇气。如果报道属实,这块碑实可谓立也鸡贼,破也鸡贼——— 可见我们离真相与和解尚有很远的距离。我觉得,这和我们的历史教育有很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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