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回忆录

69届新生

□刘淑萍　　

      友人来短信：“甘老师出了本回忆录，内有‘一次在校门口碰上刘淑萍，她轻叫一声：‘甘老师’，吓我一大跳，这声音在我脑海中留了四十年——至今还很清晰’句。”依稀记起此事，回复说：“老师过奖，请代致谢。日后索求大作拜读。”友人说老师也给了我赠书，已托亲戚代为转交。不久，这本名为《求真集》的回忆录便被带到了我的手中。

　　回忆录
　　《求真集》作者甘超一，男，湖北蕲春县人，1941年出生，家庭成分地主。他是我高三时的数学老师。其母为名门之后，其父为当地教育界元老，因受“胡风案”牵连被错划右派，打成“反革命”，家人也蒙受冤屈。少年甘超一几陷绝境，然学业未辍。“文革”中，甘老师因几本日记也被打成“反革命”，判刑15年。他在狱中刻苦钻研《四色定理》（该定理属数学三大难题之一，1977年美国先一步完成研究。另两大难题是哥德巴赫猜想和费尔马大定理），出狱后曾著有《铁窗里的四色定理》一文。
　　《求真集》中提到，“文革”开始，学校也揪出了“三家村”分子，甘超一在其中，他的日记被指为“燕山夜话”。“从这天起，没人喊我‘甘老师’或‘小甘’，而是直呼‘甘超一’。过两天，‘甘超一’也不许叫了，大字报贴我门上，‘你竟敢叫甘超一，想超过一切人吗？想超过MAO主席吗？真是狗胆包天……，从此，我低头走路，不与人打招呼，别人也不叫我……”接下来便是前面友人在短信中转述的那段文字，想来当年我那一声“甘老师”，确实有些不寻常。
　　近年来，陆续收到一些友人赠送的个人文集，说实话，我大多蜻蜓点水翻阅一下便束之高阁。但《求真集》我一口气看完，心潮澎湃辗转难眠。这是一本不同寻常的回忆录，没有书号定价和出版社，更无名人大腕的前言后序，完全是作者自费编印而成，但价值与很多文集不可同日而语。《求真集》记录了家族乡民三年自然灾害时，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悲惨经历，抒写了作者及其父母家人遭受政治迫害而多灾多难的人生履历，控诉极左年代对人性的摧残、对人才的扼杀，是中国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真实写照。

　　“燕山夜话”
　　我和我的同学们曾目睹老师在“文革”中的遭遇，只知甘老师博学儒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知老师成年后遭受奇冤，竟未知他的青少年时代也如此苦难。书中的很多描述令人动容：他那殚精竭虑创办学校而蒙冤入狱、被遣送回乡的父亲，悲痛欲绝生活无着的母亲姐妹，他自己营养不良至严重贫血而奄奄一息，遭受重创的母亲决然输血救子……最让人备感心酸的细节是：当老师被判刑，父亲前往探监，因转移了地方未能如愿，托人带去几个小梨子和一张“好好改造”的纸条。他才想到父亲劳改7年，而自己在政治高压下如履薄冰，何曾想到也应该去看望一下父亲。甘老师说：“以后每忆起此事，都心里流血。”
　　后来父子俩终于见到了，但那天二人竟然没有太多的话好聊，父亲尽说些什么农村青年找对象难，村里的贫下中农都找不到媳妇，更何况出身不好的子弟等等……其实，这是父亲对年过三十尚未成家、还身陷囹圄的儿子极尽无奈的宽慰。一年后，甘老先生在贫病中凄然离世。
　　说到找媳妇，不能不提及那六本因被指为“燕山夜话”式的作品而让甘超一“入选”当地“三家村”的日记。甘超一是数学老师，同时也是一位特别感性并且精通诗词歌赋的文学青年，日记就是自己的心灵花园。他20岁便大学毕业，以至于教的学生每届都有比他年长的。早年镇上的孩子念书迟，那个对他心生情愫的大女生亦在其中。青春期少男少女的萌动之情本至真至纯，美好而又迷离，或许仅相互有好感而已，然而率真单纯、充满书生意气浪漫情怀的甘老师将这些全都写进日记，又不知如何被校工宣队得知了。于是在他头上，除了“黑帮、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等罪名外，又加上了一顶“流氓”的称号。乃至后来他与校外女性相恋，本属于成年男女的两情相悦，竟也被恶意渲染，刻薄抨击。其实这些老师并未录入《求真集》，是我记得的。

　　“反动日记”
　　那时他的“反动日记”在学生中传阅。其语言之生动、想象之丰富、逻辑之严密、思想之深邃都令我暗自佩服而心惊。同学中有人将合影中甘老师的脸部涂上了墨迹，我也曾深感悲哀和不解，难道我们真是那“指鹿为马”者身边趋炎附势的小人吗？所以我在外遇到老师，仍必定要表达一个学生应有的尊敬。一声呼唤，一丝慰藉，学生本分，天经地义。
　　在他的日记中被反复批判的有：
　　“……不论走进哪家店，柜里空空的，我忽然想起柜字写法，从前是‘櫃’，现简化成‘柜’，里面贵重的东西没有了，显得特别巨大，真简化得有理。”——这是“攻击新社会”；
　　“在这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我一千年没有理发了”——这是“讽刺‘大跃进’”；
　　“饭后，队伍又在抢、抢、抢、抢吃的锣鼓声中，浩浩荡荡出发前进了。”——这是“攻击‘学工学农’”；
　　“有人嘀咕，稀饭太稀了！稀饭吗，本来是稀的，不然何以名稀饭呢？”——这是“攻击‘三面红旗’”；
　　“天空阴沉，外面一只又丑又黑的老乌鸦叫个不停，让人心烦”——这是“攻击大好形势，咒骂伟大领袖MAO主席”……
　　日记中还有很多类似小说、现在看来充满想象力的东西被无限上纲，篇幅所限，在此难以一一列举。

　　晚年
　　行文至此，笔者甚感压抑，结尾当来点让读者赏心悦目的报告：
　　“文革”过后，甘老师从劳教场地回到学校。人们惊奇地发现，10年的牢狱生活竟没怎么改变他的容颜，白净的脸上戴一副近视镜，还是那么儒雅腼腆。和过去的学生站一起，有时他反倒显得年轻。为什么会如此？因为老师仍在自己的数学王国里做梦，梦想是他强大的精神支柱，支撑着他走过了道道险关。甘老师如此调侃自己：我不敢自杀，因为如果是“怕事而不怕死”，那就成了悲剧；还是“怕死而不怕事”比较好，事情总是会过去的，不像人死不能复生。
　　平反昭雪后，甘老师的数学论文连连在国家和省地刊物上发表，著作等身。他说：“大难过后，尚在中年，深感再生之恩，觉光阴尤为可贵，一分一秒，不敢懈怠，以夺回损失。”他被评为特级教师，入选精英人物，并两届连任市里的政协副主席，退休后被省地教育局聘用，笔耕不辍，有大量科研成果。至《求真集》截稿前，甘老师又完成数学论文《纪录、猜想、突破——二次式表素漫谈》，当时因病住院暂未投出。老师认为这是自己全部作品中最具成果价值的论文，我们深深期待其早日问世。
　　甘老师的老父曾因儿子没找到媳妇而死不瞑目。出狱后的甘老师经人撮合，38岁时得以与28岁的同乡张女士结婚。此后夫妻恩爱相濡以沫，育有一子名甘智峰。后来，那小子15岁考入重点大学的少年班，18岁以全额奖学金被香港大学录取攻读硕士，27岁任博士后研究员并取得香港永久居住权。但他放弃了留香港的机会，2008年被江苏省以百万元的创业支持资金引进归来，28岁时已成为当年最年轻的“80后”CEO……甘老师的晚年，真可以大慰了。

刘淑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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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慈

69届新生 发表于 2014-7-11 00:36
□刘淑萍　　

      友人来短信：“甘老师出了本回忆录，内有‘一次在校门口碰上刘淑萍，她轻叫一声：‘ ...

神州大地尤如大而无边的沙滩,到底有多少象甘老师一样的"贝壳"?从文革后捡拾至今,最怕还拾1漏万,藏在无尽的黄沙中.

嘉嘉

莫须有的罪名残害了多少人。

依慈

嘉嘉 发表于 2014-7-11 10:27
莫须有的罪名残害了多少人。

这几日在看许地山女儿自传体小说<我是落花生的女儿>,民国后期知识分子的生活横跨内战抗战和解放后直到文革,能捱到改革开放的不多,几十年都活在折腾中,并在和平并充满希冀中遭没顶之灾,汗且泪,问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