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毗连广州的乡镇工作和生活了四十多年,我耳闻目睹了不少的人和事,特别是生存在社会低层的民众,目睹他们艰难曲折而多元的生活轨迹。很想为这些小小老百姓写写真,立个传记什么的。可惜我没有鲁迅先生那犀利的文笔,他写了阿Q、祥林嫂、赵太爷、老拴、还有那懂得“回”字有N种写法的老秀才等等,栩栩如生的各式人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感慨社会百态人生,今天就尝试着用我的拙笔去描述那心中的感受吧,也权当是给自己的见闻做个存档。
一、老黄
老黄年轻的时候在镇里的供销社收购站工作。他有一个绝活,就是能够准确地识别野生动物,那些毒蛇、大蟒、穿山甲,山鸡、野兔、猫头鹰,他都能够鉴别它们的价值并且决定收购的价钱。那一笼笼的野物被他饲养在铁笼子里,侍侯得非常的生猛。偶尔他还低价跟山民收购一些野物自己宰着吃。我曾经看见过他宰蛇的绝活,他拉着毒蛇的尾巴把它拖出笼子,用笼子的铁盖夹着蛇头,活生生地就开肚剥皮取胆,毫无畏惧,快捷麻利。那切割下来的几个蛇头混在一起互相紧咬着,张牙舞爪的很恐怖啊,他淡定地说:“等一下把它们埋进泥土里,否则会毒死人的。”
老黄的老婆有点姿色,她是搬运工,每天拉着大板车在镇里给人拉货。他们的四个儿子总是小跑着跟在母亲的后边,帮忙推推车。
改革开发以后,老黄辞去了供销社的工作,自家开了个杂货店,从此他老婆也不再做辛苦的搬运工了,夫妻联手做起了小老板。老黄凭借着自己多年的生意经验,把杂货店经营得很兴旺,还盖起了新房子。慢慢的他的四个儿子也长大了,成为生意的好帮手。
老黄有精明的头脑。他把乡镇改造丢弃的麻石碎砖堆积起来,在池塘边垒起房子。后来乡镇开发拆迁时,他家就补偿了一块街道拐角的好位置,建造了一所宽大的批发门市部,扩大再生产了。
老黄治家很严,四个儿子和媳妇都分工严密。每天从早上七点开门到晚上十一点,没有空闲的时候。他们一家齐心协力,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矛盾的,也没有嫖赌毒的行为。镇里曾经考虑评选他们的家庭为文明家庭,后来因为是个体户而没有纳入了。
老黄一辈子省吃俭用,总是穿着一件旧背心和短裤子,十分乡下人的打扮,不认识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是生意兴隆的大老板了。他吃的也简单,一家人吃饭是青菜咸鱼的,到店子里买东西的邻居都看不过眼的,但是他却安之乐之。据说他最开心的事情是每天晚上打烊以后在楼上数钱,把那分币毫币一张张地舒展压直夹好,稳稳当当地锁到柜子里。
两年前老黄不知道患了什么病,头发也掉光了,他还是省着钱没有彻底地去治疗,终于离开了人世。镇子里的人们对他的评价是:他太吝惜孤寒了,辛苦了一辈子,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吃不好穿不好的,这样做人有什么意思呢?用今天网络的语言来比喻,就是:人死了,钱没有花完,真可惜啊!
二、路娣
路娣在还是婴儿时就被父母遗弃在路边,是她的养父在趁墟的时候从路边的一个破纸箱里把她捡回家抚养大的。所以就安了名字叫“路娣”。养父有个儿子叫金哥,比路娣大几岁,养父的设想是把女孩子养大了做童养媳,所以他们夫妻对路娣也挺不错的。但是金哥的奶奶不喜欢路娣,认为她出身不清不楚的,有晦气,就常常给脸色路娣看。
金哥和路娣从小一起长大,象兄妹似的相处很和睦。金哥很聪明,读书很努力,成绩优秀地一直读到了师范学校。路娣在山村里辛勤劳动,服侍养父母,满心欢喜地憧憬着金哥毕业后回家与她成亲。
风流倜傥的金哥在学校里深受女同学的喜爱,他和一个叫留妹的女同学谈恋爱了,山盟海誓。
当金哥把留妹领回家的时候,引起了很大的震荡。可是自由恋爱是婚姻法规定的,父母无权干涉,路娣也只能徒叹奈何了。毕业之后,金哥和留妹结婚了。
受伤的路娣觉得很尴尬,无法再在这个家庭待下去了,她无奈地嫁给了村中丧偶的镜林叔。镜林叔很勤劳很善良,他有一个女儿。路娣在新组成的家庭里受到丈夫的关心呵护,一家人也算温暖和睦的。
可惜的是路娣一直没有生育,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迷信的她认为是金哥的奶奶在她结婚的时候给她下了蛊咒了,把她用过的尿缸反转了。当镜林叔的女儿出嫁以后,他们夫妻俩就冷清地相依为命。
我到了小山村做知青之后,路娣夫妻对我们很友好,给我们削扁担结麻绳,帮我们去墟镇里买红塘寄信件,还指导我们干农活。他们使我们在远离亲人的情况下感受到人间的温暖。我曾经建议路娣到广州的大医院去检查身体,看看能否生育孩子,可是她固执地认为自己是被下了蛊咒的,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不愿意去检查的。直到现在我依然为当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去说服她而后悔。
后来镜林叔的弟弟把他的小儿子华仔过继给哥哥做儿子。但是华仔很懒散,读书不成又学会了吸毒,戒毒不成又去盗窃,被关进了牢房。镜林叔夫妻只能是徒添惆怅了。
为了生活镜林叔在农村帮别人打散工度日。那天他和几个乡亲去帮人家倒树,在锯树的时候,大榄树意外地倒向了相反的方向,把镜林叔压倒了,他不治而亡。路娣失去了唯一的生活支柱,陷入了困苦的境地。但是倔强的她拒绝金哥的救济,艰难地生存着。
今年春节我特意回到山村探望路娣。寻觅到她的家门,她正坐在门前的条凳上晒太阳。看见我的来临她很惊喜。我发现她的手边有一根拐杖,左脚的脚眼处肿起了个大泡,我惊奇地问她怎么了?她说是几年前扭伤了,因为没有钱彻底医疗,现在脚残废了。我无限唏嘘。一个勤劳善良的妇人,竟然因为贫穷而变成了残疾人。
路娣热情地邀请我进屋里坐。她双手支撑着凳子挪进屋。屋里的厅堂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方凳上摆着个残旧的电饭煲。进到她的寝室,几块枯板架成的卧床上挂着灰黑的蚊帐,没有衣柜,衣服和物品摆放在一张大板凳上,凌乱无序,房间里有股怪怪的霉味。我突然联想到那行将就木的人安置的地方。我快步迈出厅堂,坐着与路娣诉家常。
她告诉我华仔已经出监了,每天两顿饭是他从弟媳妇那边端过来给她吃的,早餐是没有的。政府民政办每个月补助她三百块的最低生活保障金,支付给了弟媳妇做伙食费。我抚摩着她粗糙开裂的手,不知道用什么话语抚慰她。我陪她坐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我到超市里购买了一大袋食品,有面条鸡蛋批什么的,还有几瓶爆拆膏药膏,叫儿子开车搭我回去小山村送给了路娣。临走时我塞了一点钱给她,虽然我明白她是不能走路去买什么的,但是也算是我的小小心意吧。
光阴似箭,不觉离开路娣已经半年了,我想念她了。我想过几天再去探望她,虽然我不能帮助她什么,但是也希望能够在心灵上给她一些慰籍吧。
三、金凤
在偏僻的小山村,金凤绝对是个美人儿,她白净的皮肤明亮的眼睛,五官清秀,是个聪明伶俐的客家妹子。金凤在小学时期就是文艺队里的活跃人物,能歌善舞,嗓音嘹亮,她唱起客家山歌,歌声可谓是绕梁三日啊!
学校里有个年轻的帅哥杜老师,一直很关心金凤,在金凤读上了中学以后,他无私地资助着她的学习费用。村子里的人们都暗暗地猜度,金凤毕业以后会与杜老师结为连理的,因为他们太登对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小学里老师成为攻击审查的对象。有好事者把杜老师对金凤的关怀上纲上线,污蔑为老师对学生的不正常关系,其实他们根本是没有超越什么关系的。杜老师无辜地被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被贬回家乡紫金县农村改造了。金凤也被这个阴影笼罩得抬不起头来,整天郁郁寡欢。
这个时候,一个人闯进了金凤的生活。他是复员军人松哥。松哥是本村人,因为是贫农成分根正苗红,在部队入了党,刚复员回村里就被选为队委,气场很足,走路也昂首挺胸的。可是他的模样有些丑,因为小时候患过天花,脸上有许多深浅不一的麻子点。
松哥疯狂地追求着金凤。开始金凤是不大理睬他的,可是大家住在一个村子里,松哥每天晚上都到金凤的家里坐着,还帮助她家干点活。“司马懿之心路人皆知”,时间长了,金凤的哥哥就劝她说:“妹妹,杜老师是不能再回来的了,你忘记他吧。看来松哥是真心的。我们家的成分是中农,他家庭成分好,政治可靠,攀上他你也不会被人欺负啊。”
金凤最后屈从了,嫁给了松哥。山村的人们都说松哥是白捡了一个漂亮的有文化的靓老婆了。
人民公社组织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金凤被选到宣传队里成为了主力。她发挥着自己的特长,跟随着宣传队热情地到四乡表演,因为农村的工作特点,宣传队经常需要在晚上演出。她靓丽的扮相优美的歌声获得了乡亲们的赞誉。可是松哥坐不住了,他的大男子意识使他觉得老婆是在外边招摇,就千方百计地阻挠金凤出发,甚至发生过从舞台上把金凤拉下来的行为,金凤的脸都给他丢尽了,只能违心地退出了喜爱的宣传队。
他们结婚之后几年了,金凤还没有怀上孩子。因为松哥是独子,非常渴望有后代,他主观地认为这是金凤没有尽责,就怪罪她,经常打骂她。听说松哥曾经用麻绳缠着金凤拖着在石子地上踢打,很凶狠很野蛮。金凤饱受摧残,可是她外家人惧怕松哥的淫威,不敢反抗的。
我到村子里务农后了解到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很同情金凤的,就建议他们夫妻到广州的大医院检查。我陪同他们到了中山医学院,经过医生的详细检查,判断金凤是健康的,有生育能力,反而松哥的精子是死精,没有生育后代的能力。在科学面前一切真相大白。回家以后,松哥再也没有打骂金凤了,反而害怕金凤会跟他离婚而改变了态度,夫妻关系缓和了。
县里在北面的山区镇建设了一个稀有金属矿厂,挑选复员军人参加工作,松哥被分配到了矿里成为了工人阶级成员,离开了家,休息假日才回来。金凤被生产队安排到小卖部做售货员。
不明白是他们夫妻的约定还是其他原因,金凤与大队俊俏的兽医好上了,几年内金凤生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小姑娘浓黑的眉毛乌黑的眼珠有着兽医的神韵。松哥对一双女儿很疼爱,视如己出,锲尽着一个父亲的责任抚养教育孩子。每当松哥休假回家,厅堂里就洋溢着欢乐的笑声。后来金凤夫妻还领养了一个亲戚的小男孩,可谓儿女齐全了。
如今松哥已经退休了,儿女也已经婚嫁,金凤与她的丈夫在山村的小砖房里含饴弄孙,安度晚年。一切尘埃落定。
另记:含冤受屈的杜老师在文革后被平反,重新走进学校任教,成为优秀教师。在家乡农村被改造的时候,因为他的坏分子身份,无奈地在家乡娶了一个独目失明的女子,生育了几个孩子。我在镇上遇见过他们夫妻,很祥和的面目。现在他也退休了。愿好人一生平安吧。
(待续)
五、流明
(待续)
六、新桂
新桂叔姓梁,方圆几十里只有他们家姓梁。本来梁屋村有二百多号人的,但是在日本仔杀到的时候,一把火焚烧了村庄,村子里的人们死的死逃的逃,就这样的离散了。只剩下了新桂叔固守在焦黑的土地上。解放后新桂叔娶了老婆,生育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公社化的时候调整人员,就把他家合并到了我们生产队,成为生产队里唯一的一户独姓了。在茫茫大地上,只有那一片叫“梁沙坝”的旱地和那几十棵粗壮的榄树,让人们依稀记得那里曾经有一个叫“梁屋”的村集。
可能是人单势薄的缘故吧,新桂叔一家都很木讷的,也不喜欢交朋结友,一家人默默无闻地生活在村边的泥砖屋里。
因为新桂叔太老实了,所以他一直是生产队收集肥料的负责人,每天帮农户称猪屎火灰,没有记错数的。他穿着那海蓝色的唐装衣服,托着一把象扁担那么长的大秤,挑着一担大箩筐,穿行在家家户户的猪栏灰角。他不怕脏不怕累,总是笑眯眯的,从来没有人对他有意见。
新桂婶很勤劳,很节俭。在夏季她到大山上割草卖到砖窑去,赚点零用钱帮补家用。为了割到一担好草卖个好价钱,她爬到大山陡峭的坳顶去放草排,晒干的草花影影的很长很有骨,特别讨人喜欢,窑主都喜欢买她的草。她的女儿小就子也是好帮手。但是她的女儿长得矮小,新桂婶总是说女儿是挑担挑得太重了,压矮的。我不清楚人是否是可以压矮的,但是我确切看见新桂婶的腰骨在岁月的蹉跎里变得越来越驼了。
可惜后来小就子嫁到了海南岛。因为媒人“单眼姑婆” 的儿子当兵复员去了海南岛,“单眼姑婆”怕他儿子娶不到媳妇,就哄小就子说:“去海南岛能够坐大船,能够看见太阳从海边升起来。”小就子很喜欢啊,就嫁走啦,几年也没有回来。新桂婶逢人就哀叹:“我女儿嫁去了海南岛,一去不回头,我就象没有生这个女儿一样啊!”
小就子走了之后,梁家更是寂静了。新桂叔的两个儿子埋头干活,不趁墟不玩乐,更不与女孩子说话嬉笑的,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娶到媳妇的。
其实新桂叔的家境也有过风光的时候,因为他们全家都是劳动力,没有小孩子拖累,积累的工分就多,有几年年终分配金额他们家是全生产队最高的。可是新桂叔夫妻很节省,鱼肉极少买的,每顿他们的孩子饭碗上就是铺着一大捧乌黑的咸榄角,中午吃饭串门的时候,其他的孩子就用青菜与他们换咸榄角吃。
那一年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个外地人,介绍了一个越南妹给新桂叔的小儿子阿才,听说给了他介绍费几千块吧。那个越南妹真的不敢恭维,又黑又丑的,说话舌头打结,嘀嘀咕咕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但是她却好象是立志与阿才过日子的样子,很勤快地劳动持家。一年以后给阿才生了个儿子。乡亲们都为梁家有后而喜悦。
越南妹还与村里的妇娘们成为朋友,一起上山采药,一起去集市逛街,村里有什么喜兴的事情她也热情地去帮忙,大家都把她当成村子里的一员。她和阿才也很和睦,他们的孩子在慢慢的长大。
可是突然有一天,越南妹失踪了。阿才召集所有的村民去寻找,却了无踪迹,她好象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幸亏她没有把孩子带走,阿才从此自己照顾着才几岁大的孩子,艰难度日。不久新桂叔夫妻也去世了。
最近几年村里的许多人都建了新房子了,可是阿才兄弟还是住在破漏的老泥砖屋里,破损的泥灶,乌黑的地砖,阴暗的房子,死气沉沉。他的孩子铁黑铁黑的,总是沉默寡言,也不与其他的孩子嬉戏。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品尝过人间欢乐是什么滋味呢?
(待续)
九、亚培
亚培的小屋就在我们知青屋前边的荔枝树下,两间小小的房间,灶下包间的也够他一个人住了。我们知青里的男生和亚培相处很融洽,象兄弟一样的说笑嬉戏,亚培也经常指导我们学习许多农业知识。 亚培的父母在土改时被评为富农成分,家里的东西都被分光了。他的父母想不开,用一根麻绳吊在屋梁上自尽了。幼小的亚培是婶婶养大的。 亚培很勤力,做农活技术很不错的,生产队就安排他去负责猪场和种黄烟。他在猪场把猪侍侯得肥肥白白的,生产队就经常可以有猪肉分给社员吃;他种的黄烟年年丰收,满足了队里烟民的享用。 亚培在自留地种植的香芋是村里最大最好的,每年中秋节前,他门口的地堂就摆满了香芋,有人头那么的大,他在黎明时分运到市集去卖,能够卖个好价钱。 亚培还有一个独特的功能,整个生产队就他厉害的,就是在农历五月龙船水乍雨乍晴的的季节,可以寻觅到许多的荔枝菌。那荔枝菌是野生蘑菇,雪白丰美,是一种天然的美食。它生长在荔枝树下的坡坎上,据说在一年才出现一次的,而且是在每年的同一天同一个地方,有缘的人才可以看见它,如果无缘,走过了也看不见的。在那段时间,每天收工我都看见亚培托着他的笠帽,帽子里装着雪白耀眼的荔枝菌,喜气洋洋地回家。有一次我还看见他摘到了一脸盆那么多呢,而那个地方是我刚刚经过的呀,我羡慕死了。 亚培是单身汉。曾经有人介绍过几个女人给他,他总是嫌别人带着孩子来而难以接受,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够艰难的了,还要帮别人养孩子,太吃亏了。后来他娶了个驼背婆,脊梁驼得都成三角形了。他本以为可以生个孩子的,但是那驼背婆却不能生育,只好抱养了一个弃儿。那孩子人家叫他“白毛仔”,头发眉毛雪白,脸上有白绒毛,眼睛总是眯着不能睁大的,怕见太阳,恐怕是变异的人种吧。亚培就这样组织了一个怪异的家庭,堂屋里也算有声有气了。 改革开放以后,亚培从信用社贷款开了个小小的榨油坊,做起了小生意。他榨的油质量很好的,很香很醇,亚培过上了几天好日子了。可惜有一次他被坏人讹骗了,把购买材料的钱骗走了。信用社追收贷款,亚培没有能力归还,他怕被抓去坐牢,就带着全家人连夜逃亡了,十多年不知去向。 今年春节期间,我听说亚培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回来了。他归还了信用社的贷款,装修了房子,他的“白毛仔”还带了个女孩子回来,说不定很快会结婚了。 我好想去探望亚培,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感谢他曾经对我们知青的关心,也祝愿他一家平安吧。
(待续) |
十、明叔
明叔告诉我,其实他也是广州人。年幼时父亲带着他在广州一德路的街头巷尾乞讨,住处是一个小阁楼,要爬一趟木楼梯上去。有一天街坊辉婶对他父亲说:“你这样带着儿子乞食,朝不保夕,会饿死他的。不如我帮你找个有饭吃的人家收养他吧。”父亲同意了。辉婶就把他带回了家乡增城,送给一户老乡做儿子。解放后明叔回去广州一德路寻觅过他的父亲,可是找不到那老房子了,父亲也不知去向,估计是早就饿死了吧,他只好悻悻地返回增城农村耕田。
我建议他去报纸登寻人广告,看有没有线索,可是他很失望地说:“年代久远,辉婶也不在了,无法再寻啊,算了。”
明叔性格敦厚,乐于助人。村里的人无论大小事情需要帮忙的,他都热情地去帮手,人缘非常的好。明叔的老婆以前是童养媳,解放后《婚姻法》解放了她,她离开了不合理的婚姻,带着一个女孩子嫁给了明叔,给他养育了几个儿女。夫妻勤快节俭,家庭和睦。
早几年明叔的小儿子阿秋交友不慎,被一些坏人引诱去偷变压器。指使的人在外围看风,却叫憨厚的阿秋去拆位于高墩上的变压器螺丝。警察来了,指使的人开车飞快地逃跑了,阿秋从高墩上跃下摔断了脚,被抓个正着。
阿秋被判了六年牢狱,在韶关服刑。明叔好久也不相信他憨厚老实的儿子会去做坏事的,他坚信自己能够教育好他,会让他改邪归正。明叔开始了往返韶关的跋涉之旅,每隔几个月就去探望儿子一次,开展他的法制教育。因此他花费了家庭的所有积蓄,还借了不少的债务。但是他锲而不舍,他说:“我希望能够重新获得一个善良听话的孩子,付出什么代价也值得。”
阿秋没有辜负父亲的教育,他在监狱里表现积极,被安排到炊事班工作,还减了刑,提前出狱了。回家以后他勤勤恳恳地劳动,没有再做违法的事情,明叔很欣慰。阿秋的勤奋吸引了一个纯真的女孩子,他结婚了,有了白白胖胖的儿子。
我在镇上遇到阿秋的时候,他总是用摩托车运着蔬菜去集市卖,谦谦的笑容无法令人联想到他曾经失足。
(待续)
十一、三云
我刚到农村的时候,三云只有七、八岁。在学校放假的日子,他就赶着一群牛上山放牧。他精灵削瘦的个子,总是笑嘻嘻的,有时骑在牛背上吹着树叶卷成的口哨,有时拿着小竹鞭,边扫打牛屁股边唱歌。他很自信,调皮地对我说:“牛会听我的话,我叫它走快它就快,叫它走慢它就慢,你不信?你看~”他拿小竹鞭一戳牛屁股,大水牛就“吧嗒吧嗒”地往山上跑去。我笑弯了腰。他还经常讲一些客家话让我猜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就撇撇嘴说:“你没有文化,哈哈,没有文化。”我被他气歪了。
他总是喜欢在我的面前转来转去,甜甜地叫着“姐姐”。他会突然把竹笠送到你的眼前,吓你一跳。那竹笠上垫着几片树叶,上边盛着一大捧鲜鲜的野果,山捻果、酸甜黄、蛇泡勒仔、山大颜子等等。他会很热情地指着果子说:“这个最好吃,先吃这个!”
我喜欢三云,他给我枯燥的农村生活增添了乐趣。注视着他眉清目秀的脸蛋,我坚信三云长大了肯定是个超级帅哥。
三云在十二岁的时候遭了大难。那是冬天的夜晚,黑咕隆咚的,他父亲吩咐他把一瓶打火机用的汽油送到姑丈家,就村头到村尾的路程。三云在路上摔倒了,石子硌爆了瓶子,汽油溅满了三云的衣服。旁边的树头下不知道是谁家在焚烧垃圾,旋转的北风把火星吹到了三云的身上,他的衣服着火了,人象被点着了的蜡烛,火光冲天。乡亲们听见惊叫声,都跑出来了,有的人还拿着水桶脸盆,以为是火灾了。
三云被一盆水浇灭了身上的火。他的形状惨不忍睹。他一丝不挂,皮肤脱落,脸色苍白,在“嗷嗷”地哭叫着。大家商量着用床板抬他去医院,我大喊着:“别碰他,他会很痛的,用棉被裹着他吧。”三云就被棉被裹着,一直送到了广州的大医院。我去医院探望他的时候,他被隔离在玻璃窗内的监护室里,经历着剪皮、植皮、输液的痛苦。我默默地为他祈祷:老天爷保佑他啊,快些好起来吧。
当时农村有合作医疗的,医药费由合作医疗办支付了。三云终于痊愈回来了,可是他已经变样了,身体上爬满了褐色的大伤疤,手脚弯曲变形,走路也一拐一拐的。往日的小帅哥愁眉苦脸的.
三云不能再读书了,他忍受着痛苦的病痛折磨。他的皮肤毛孔被疤痕封闭了,在夏天不能出汗排热,很辛苦,他妈妈就把一桶桶的井水泼向他,给他降温。他的伤疤经常发炎,身体散发着一股腥味,没有小朋友和他玩了.
后来他父亲开了一间小小的杂货铺让他经营,也算打发时光吧。每次我经过,他依然是微微笑着,甜甜地叫我一声:“姐姐!”
但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终于熬不过中年,在某天悄然地离开了他曾经那么热爱的世界。
三云,一个曾经送给我欢乐的人,一个如今让我悲伤的名字。我几次提笔准备写你的故事,可是总是不能下笔。今天终于写了,任随泪水流淌:可爱的小弟弟,你在天堂可好吗?让姐姐为你留下短暂人生的一瞥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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